以泪洗面的十天过去了，不可预测的第十一天不期而至。
奶奶愁眉紧锁，不停地看床头的小闹钟，她大气都不敢出，唯恐惊醒正在熟睡的小米粒。
小米粒是个女孩子，今年两岁了。她不喜欢奶奶，她嫌奶奶爱唠叨。其实这些天来，奶奶已经不再唠叨她不守规矩，不再唠叨她糟蹋粮食，也不再唠叨她又弄脏了衣服。奶奶一切都由着小米粒。小米粒喜欢妈妈，也喜欢爸爸，可是他们说话不算数，说好了藏猫猫，却让她怎么也找不到。奶奶说他们去了上海，小米粒在家中找啊找，找不到上海。奶奶又说上海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等小米粒长大了，就会知道。小米粒不喜欢奶奶这样说，她就要找，就要在家中找到上海，找出爸爸妈妈。
太阳从东边的楼顶冉冉升起，露出红红的脸蛋，像小米粒的笑脸那样好看，窗外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像小米粒唱歌一样好听。奶奶心里边的弦又绷紧了，想着她的小米粒马上就要醒来了。可不是，奶奶慈祥的眼睛刚朝床上一看，小米粒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一对小眼睛就像漂亮的豌豆花的蓓蕾突然开放一样，一下子睁圆了。
往常这时候，妈妈就会叫一声“宝贝”，然后撮起嘴巴在她粉红的小脸上甜甜地吻啊吻，而爸爸早已烫好奶，高高举在空中摇呀摇，小米粒就会发现奶瓶上一道弯弯的美丽的彩虹。
小米粒的眼珠骨碌骨碌转着，东瞅瞅，西看看，不见爸爸妈妈。她的嘴瘪成了一个饺子，然后“哇”一声就哭了。奶奶只好哄她说一块到楼下去找爸爸妈妈，也许他们就藏在花园里。
穿衣、吃奶、洗漱、吃早点。婆孙俩手拉手，从步行楼梯走下去（她们不敢坐电梯，害怕里边有病毒）。出了单元门，她们弓着背，蹑手蹑脚，做贼一般来到花园。这儿，迎春花开了，月季花开了，牡丹还没开，鸡冠花、喇叭花也没有开……小米粒看见花，心里边就只有花，而忘掉了爸爸妈妈。
“谁在那儿？快把孩子领回去！”法海保安怒气冲冲朝她们吼，因为小区最近也有了疫情。
婆孙俩张大嘴，不敢出声，用手示意，鬼鬼祟祟朝回跑。进了单元，小米粒扭头伸长舌头朝法海做一个鬼脸，然后嘴俯在奶奶耳边，要奶奶扮作巫婆，把法海变成乌鸦。
“好！”奶奶脱掉小米粒裤子外面当装饰的小花裙，戴在自己头上，手舞足蹈一番，然后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法海法海变乌鸦。”小米粒笑得前仰后合，眼里直溅泪花。
“不—许—笑，现在我要把自己变成一匹老马，让我的孙女骑。”奶奶两手着地，爬在楼坡上。小米粒恐高，不敢骑。她要用手拍打着马的屁股上楼梯。“好，好，好！只要小米粒不哭。”奶奶笑嘻嘻，婆孙俩闹着玩着，爬上了一层又一层楼梯。
回到家，小米粒又不高兴了，她要妈妈。她不搭理奶奶，小脸一时间又梨花带雨。她默默地站在窗前，奶奶叫，她不答应，奶奶给她糖果，被她扔了一地。楼下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几只灰鸽咕咕咕地叫着，在树上觅食。树下闪出一只花猫，小米粒管它叫黄黄，黄黄绕着树转了一圈，然后仰起头，身子一蹲“嗖”一声窜到树上，鸽子扑啦啦飞跑了，黄黄用前爪擦擦脸，沮丧地喵呜喵呜向小米粒求助。往常，小米粒就会从窗子给它扔些好吃的，鸟儿们纷纷从空中落下来，争相夺食，黄黄就翘起尾巴，扑来扑去，表演一番捉鸟游戏。但今天，小米粒没有搭理它，因为她想哭。黄黄看了看，觉着无趣，一眨眼就又溜得无影无踪了。
树上又飞来一只乌鸦。小米粒破涕为笑：“奶奶，奶奶，快来看，法海变的乌鸦。”奶奶不敢怠慢，噔噔噔跑过来，可不是，树上的确有一只红嘴乌鸦。奶奶最讨厌乌鸦，“这个不吉祥的东西！”为了逗孙女笑，奶奶压低嗓门，阴阳怪气地骂，“这个涂口红的家伙，一定是美国人放出来的，是专门给人类传播病毒的。”
奶奶没想到，她的小孙女一下子激动得怒不可遏，她的爸爸妈妈就是因为疫情去的上海，她浑身颤抖，跺着脚，手指着乌鸦愤愤地骂道：“乌鸦，滚回你们美国去！我们中国不欢迎你！你滚回你们美国去！你滚回你们美国去！”她憋得通红的脸蛋，像雨后的花朵，泪汪汪的。
这一次，小米粒闹腾了好长时间。她要爸爸妈妈，她在衣柜里找，在卫生间找，在床背后找。过去爸爸妈妈和她玩捉迷藏，妈妈不是藏在被子里，就是躲在衣柜里。爸爸是个大笨蛋，他要么藏在窗帘后边露着脚，要不就用毛巾盖在他自己的脸上，蹲在墙角里。而每一次，小米粒总能顺利找到。妈妈就会搂着她，用嘴亲她，还不住夸她“宝宝真聪明！”爸爸呐，就会取出好多小米粒爱吃的糖果来奖励她。有一回，她装作用手捂着脸，其实她在指头缝里看见妈妈跑进了厨房，可她后来在厨房里找啊找，就是找不到。她委屈地哭了，哭的好伤心。后来呢？妈妈竟然从大门外边回来了，妈妈就抱着她哄，还给她说“对不起”。小米粒不原谅，就总是哭。他们就领小米粒逛公园，还陪小米粒坐摩天轮。而这一次，他们又让小米粒找不到了，她一边找，一边吸溜着鼻子哭，眼泪从她水汪汪的眼里扑嗖嗖落下来。
奶奶让她看动画片《萌鸡小队》，奶奶说：“麦奇、大宇、欢欢都是小米粒的朋友，小米粒跟这些好朋友玩吧！”看了一集，她又要看《小猪佩奇》，奶奶又陪她看《小猪佩奇》。奶奶抚摸着小米粒的头，亲昵地安慰她：“等疫情结束，爸爸妈妈回来了，让他们带小米粒去英国，和佩奇、乔治交朋友。”小米粒嘟着嘴，嘴角眼角向下弯着，看都不看奶奶一眼。忽然，她把遥控器一摔，嚷道：“你真蠢，电视里演的都是假的。我不看电视，我要和真的小朋友玩。”眼睛一翻一翻，凶神恶煞般盯着奶奶。
奶奶哭笑不得，过去碰到这种情况，奶奶就不去理睬。奶奶有一个经验，要是小孩子发怪了，你该做什么做什么，甭搭理，时间一长，她自己感觉无趣，觉得这一招不灵了，她就会返回来，想着法讨好你。但是今天，奶奶不愿意这样做，因为小米粒爸爸妈妈不在家，她不能让孩子心里遭受一点儿委屈。
奶奶坐在她对面，笑眯眯注视着小米粒。小米粒牙咬着下嘴唇，两只小手互相抠着，眼睛仍然一翻一翻。奶奶一扭头，在穿衣镜里看到自己的影像，呀！这让奶奶心头一跳，计上心来。
“好，好，好！”奶奶笑起来，“奶奶今天就耍个魔术，叫一个真的跟小米粒长得一模一样的小朋友，跟奶奶的小米粒一块儿玩。”
小米粒抬起头，瞪大眼瞅着奶奶。
奶奶取出擀面杖，把一些红红绿绿的纸缠在上面，用胶水粘住，说这是一个魔法棒。奶奶用白彩泥给自己粘了一个高鼻子，用小米粒的胭脂给自己涂成红脸蛋，然后戴上小米粒爸爸的墨镜，戴上小米粒妈妈的小草帽。
小米粒眼睛里神采飞扬。
“魔术师闪亮登场！”奶奶像个疯子，她学着魔术师的样儿，一只手举着魔法棒，一只手在空中抓来抓去，又用毛巾盖住小米粒的脸，“不能偷看，不能偷看，这是秘密！”她再给小米粒面前摆上积木，然后把穿衣镜转过来对准孩子，阴阳怪气地喊：“一、二、三——”她揭去孩子脸上的毛巾，“快看——”
小米粒吃吃笑起来，她的面前果然出现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
奶奶让小米粒举起手向小朋友问好，小米粒照着做了，她还惊奇地发现，对面的小朋友也学她的样子向她问好。
小米粒高兴地蹦呀跳呀，唱起了儿歌。她看见对面的小朋友也跳着、蹦着，唱起了儿歌。小米粒笑得合不拢嘴。
奶奶说：“两个娃娃比赛搭积木吧！”
“好！”小米粒眼睛里溅出了泪花。
小米粒搭了一个鸭子、一座房子。她看见小朋友也搭了一个鸭子、一座房子。
奶奶问：“两个娃娃谁第一？”
小米粒说：“我们两个并列第一。”
她们俩又搭山羊，又搭超级飞侠，玩得可开心啦。奶奶宣布“比赛结束！”，让两个娃娃互相“再见”。奶奶趁机将镜子转了回去，因为这是个秘密。
吃饭时，奶奶做了小米粒喜欢吃的牛肉馅饺子，小米粒尝了几个，不再吃。她要吃油炸糕，奶奶做了油炸糕。她尝了尝，又不吃。她又要吃蛋挞，奶奶做了蛋挞，她尝了尝还是不吃。她哭着要妈妈，她把碗和筷子推到地上，双脚乱蹬。她大张着嘴，歇斯底里嚎着……一个钟头过去了，又一个钟头过去了。邻居们听见了，但不敢进门。他们把好吃的摆在门口，喊着奶奶拿回去哄孩子，楼上的人家，也用绳子在阳台上送来蛋糕，她看都不看，垂着头闭着眼，两行泪顺着鼻翼两边流下来，活脱脱一个泪人儿。
奶奶拉着孩子的手，孩子的手指冰凉冰凉，奶奶心头不免有些酸楚，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有什么法子呢？她只好给孩子妈妈打电话，让她安慰一下，不然会出事的，孩子这么小，能眼睁睁看着这样哭吗？对！奶奶拿定主意开始拨号：1-8-3，她迟疑了，手抖得厉害，用衣袖抹了抹泪和鼻涕，看了一眼孩子，咬咬牙，又接着拨号-9-2-3-3，她的心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她陷入了沉思。五天前，儿子在电话中反复叮咛：“妈妈，你千万不要给我们打电话，千万！千万！这里疫情很严重，我们没时间吃饭，我们很少睡觉，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和时间赛跑，”她沉吟片刻，忽然脸一下子开朗了，我为什么不可以随便拨个号试试呢？她拿定了主意，于是后边的号码奶奶就由手任意操作了。她恶作剧一般看了看显示屏，她拨出的号码是。这会是谁的号呢？对方会接吗？“唉，碰碰运气吧！”
她终于打了过去，没想到刚震了一下铃，那边就有了声音：“喂——”一个姑娘的声音。
奶奶急忙抢着说：“亲人啊，我求你不要挂断。你听我把话说完。是这么一回事（她忍住哭），我的儿子、儿媳都到上海抗疫去了。我的小孙女只有两岁，她叫小米粒，她本来是一个很听话的好孩子，可是这些天来，她想妈妈了。她哭呀闹呀，让我没办法。我变着法哄她，可现在我的法子失灵了。她老哭，哭得我心都碎了。好姑娘，我真不好对你开口，听声音，我知道你还是个年轻姑娘……这样吧，你找个人，给我的孙女当一回妈妈，在电话里给孩子说说话，让孩子安定安定，不然，这样哭下去会出事的。姑娘，大妈求你了！”
“大妈，你让孩子接电话。”这出乎意料的声音，让奶奶一下子又惊出了泪花。
奶奶把小米粒抱起来：“快，快，小米粒，妈妈来电话了。”刚一话毕，奶奶脸就红了，因为她又忘记了人家还只是一位姑娘。
“小米粒。”
“妈妈——”
“宝贝，妈妈也想你了。好孩子，不哭！爸爸妈妈现在的工作是治病救人，这儿有许多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大哥哥、大姐姐，还有一些像小米粒一样大的小朋友，都得了新冠肺炎，你说爸爸妈妈能不救人，回家吗？对呀，不能！小米粒多懂事呀！等给大家治好了病，赶走疫情，爸爸妈妈就会回家看望小米粒和奶奶，你说好不好？”
“好，妈妈，我今天跟奶奶还赶走了一只乌鸦，是美国的。奶奶说它是美国放出来，专门给人类传播病毒的。”
“棒！小米粒真棒！小米粒要坚强，要听奶奶的话。等把疫情赶跑了，妈妈回家给你做许许多多的好吃的，好不好？”
“那好吧！”泪光闪闪的脸又笑成了一朵花。
随后，奶奶和小米粒又玩“过生日”的游戏，奶奶扮作送快递的，给小米粒送刚才楼上阳台上吊下来的蛋糕。当小米粒打开房门，收到蛋糕的那一刻，奶奶抓住她，在她的腋窝、肋骨上用手胳肢，逗得小米粒舞胳膊蹬腿，狂笑不已。
奶奶和小米粒又玩“抓小偷”的游戏，奶奶扮小偷，偷了小米粒的糖果，被小米粒抓住。奶奶躺倒在地上，小米粒骑在奶奶身上，挥舞小拳，揍得奶奶嗷嗷叫。
小米粒肚子里像灌了蜜，眼睛笑成一条线，两条细长的眉毛也像月牙一样弯弯的。
夜晚又来了，但小米粒又不睡，眼里闪着泪花，她要妈妈，她要跟妈妈一块睡，这让奶奶又皱起了眉头。
这时电话铃响了，奶奶抓起话筒：“喂——”
“大妈，你让小米粒接电话。”奶奶一阵惊喜，她听出又是下午那个姑娘。
“谢天谢地！”奶奶刚把电话机放在小米粒旁边，小米粒就迫不及待抓起话筒：“喂，妈妈。”
“宝贝，妈妈给你讲个睡前故事——《晚安，月亮》，好不好？”
“好。”
“在绿色的大房间里，有一部电话，一个红气球，还有两幅画——画里的母牛跳过月亮；还有三只小熊坐在椅子上……”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像春天的风儿一样轻柔，像春天的花儿一样温馨，小米粒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她粉红粉红的小脸在笑着，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脸上又出现了两个浅浅的小酒窝。一会儿，奶奶也拉起了呼噜呼噜的鼾声。
床头的小闹钟嘀嗒嘀嗒像小马在不停地奔跑着。
作者简介：王兆奇，陕西澄城县人，在省市县发表小、散文多篇，曾获陕西省青年小说比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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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办：渭南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主编：赵粉绒
本期编辑：赵晓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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