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七八岁时，跟着我外婆，从七八里外的外婆娘家挖回一棵枣树苗。妈说：树苗一人高，一路抬着。外婆抬包了原生土的根的那头，另一头怕扎手，缠块洋印手帕。妈走前头，外婆一路夸：我娃碎步子真欢。妈是独生女，外婆自然疼爱有加。
在我记事时，枣树已是十几米高的擎天大树。树干粗壮挺拔，伸展的枝条像巨人的手臂，茂密的树冠犹如撑开的巨伞。灰褐色的树皮布满裂纹，摸起来干涩粗糙。树上结满鹅卵形的大红枣，是我们关中有名的鸡蛋枣。
红枣树伴随着我的成长，留给我太多的生命印记。想起她，心中柔柔软软。
春天，枣树抽新枝，长出嫩绿的叶。那叶子很像槐树的叶，扁小成排，整齐耐看。每年的桃红李白之后，红枣树才从一冬的沉睡中醒来。起初，她并不忙于抽枝发芽，而是睁开眸子，深情地打探春天的消息，享受爸爸给她浇灌的春天的第一桶井水。
到了夏天，枣叶光滑嫩绿，像涂了层油似的。枣树上开满黄绿色的小花，起初像米粒一般，犹如微型小喇叭，在风中一颠一荡地唱着歌。
秋天，枣儿由青泛白，再从红了半边脸到全红。我们把凳子搬到后院，在枣树下写作业，满怀期待，盼望着枣儿尽快变红。妈说：“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红的枣，绿的叶，与青灰色的树枝交相辉映，像一串串冰糖葫芦，由绿叶衬托着，倒挂在树枝上。成熟的大红枣肉质饱满，甘甜酥脆，只一口就甜到了心窝，这是我对秋天最深刻记忆。
每逢卸枣，爸妈把后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将提前备好的几车净土拌上炕筒里的草木灰，抛撒在地面上，再铺上塑料纸、口袋、麻袋、油布等。这样既卫生，又能减少枣的破损。胆大利落的哥哥是上树的不二人选。他换上旧衣裳，穿上旧布鞋，脖子上挂着妈用碎布砌的布袋，手握长长的竹竿挥戈上阵。哥在树上来回辗转，把够得着的枣摘到布袋里，快满了就递下来，再接住抛来的空布袋。够不着的地方，就使劲摇晃树枝，或人架在树杈上用竹竿猛扩（打）树梢上的枣，一场枣雨就这样接二连三地下了起来。我们姐弟仨跟着妈，提着桶拿着盆，追着捡拾满地滚落的鸡蛋枣，全家人忙得不亦乐乎。有时躲闪不及，大枣“嘣”地敲在头上，摸摸头继续拾枣，心里只装着开心。拣上几颗最红的枣，偷偷塞进兜里，只为到门外和小伙伴们共享。红枣年年高产，这样重大的卸枣任务，一年最少得两三次。妈说枣树不能光，零零星星留些看树的枣，来年会结得更好。爸妈总要在头茬大枣中挑出最红最大的，爸骑上自行车，给十里外的亲戚们送去。妈用干净的洋印手帕把枣裹好，让姐和我分别送给村里的人。被父母的善良影响着，我们迈着欢快的步伐，乐此不疲地送完这家送那家。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妈怕生枣吃多了坏肚子，常给我们蒸熟吃。蒸熟的枣软糯甘甜，口感更爽。灶火里弥漫着枣香，妈一蒸就是一大锅。有了不显然，缺了才稀罕。村里大婶子、小嫂子闻着枣香常来串门，都夸我家枣好吃。临了妈再送些干枣，让拿回家蒸糕馍用。逢雨水多了，树上的枣就坏得多，也有被鸟啄过的。妈把好的部分切下来，淘洗干净，煮熟或蒸熟了，烙枣馍或蒸枣泥包子，让我们解解馋。整个秋天的大红枣，我们是蒸着吃，煮着吃，晒着吃，全家人吃出了健康和欢乐。我家的大红枣，远方的亲戚尝过，同学吃过，我们一条巷的人几乎都享用过。
十来岁时，我胆子渐大，一到枣熟的季节，就迫不及待地爬上树。妈在树下再三叮嘱：“别光顾吃，脚踩稳，小心挂了衣服。”我用吃枣的声音“嗯呢”着。想当年，穿着妈做的布鞋，踩着粗糙结实的树枝，是再防滑不过的，只是被挂破衣服倒是常事。
心心念念的发卡弄坏了，藏在席子下的西瓜子不翼而飞……每当心中的雨点来了，就会躲到枣树底下。我那天底下最暖心的爸爸，他有讲不完的有趣的故事，让我瞬间释怀，破涕为笑。爸爸衔着旱烟，搬个小凳坐在树下，语重心长地给我讲故事，讲道理。烟锅里的火星，伴着他朗朗的笑语一明一灭。
隆冬到来时，枣树的叶子纷纷落下。浅黄的树叶散落一地，后院一片斑驳。落光了叶子的枣树，大枝更加亮堂，小枝细密挺直，错落有致。灰黑的色彩，犹如蓝天下一幅线条整齐，枝叶细腻的水墨工笔画。姐和我在地上捡拾几片好看的枣叶，夹进书本里，让那一叶知秋静美了我们的时光。
再后来，一双儿女与表哥表姐们，嬉笑着抢食外婆蒸的大红枣，嘴巴嘟嘟着：“好甜哦！”小孩子哪里知道，这甜里藏着多少光阴的故事。
红枣树是当年我的外婆领着孩子的外婆，从孩子外婆的外婆家移栽而来，如同人这一生，颇有渊源可溯。时光流转，岁月更迭。上世纪末，农村兴起养殖业，偌大的后院，成了我弟的养猪场。红枣树应运而生，顺时而去。她贯穿了几代人的记忆，历经了半个世纪的风雨沧桑，见证了时代的日新月异，经历了世间的生死存亡。只是，她又以另一种形式存在，成为我家厨屋里的蒸馍桌桌、案板、大小擀面杖，和几个光亮的小板凳。一桌一凳，色泽饱满，络纹细腻，是多么的有情有义！
小时候，幸福是件简单的事，看着满树的枣，嘴里满是口水。如今，到了不是吃颗糖就开心的年纪，站在堆满杂物的后院，眼里涌出了泪。总有一些往事，让我含泪带笑地想起。回首来时路，一切仿佛都在挥手之间。
红枣树，我挥之不去的乡愁！
作者简介：和红云，网名星月相随，澄城县韦庄镇人，澄城县作家协会会员。爱好文学、音乐、婚礼主持等；喜欢用文字记录生活，用声音传递幸福。
配图、配乐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编辑删除*
华山文学凉风至白霜降主办：渭南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主编：赵粉绒
本期编辑:于瑞娉
联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