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作者:田岸
诵读:刘君
九月,不是月份。九月是个人名。
九月的娘生九月时正好是农历九月,所以给孩子就取了这个名儿。几天前,九月才刚刚过了十三岁。
九月的家在芦村,那是黄河滩边的一个小村子。说是村子,其实只有七八户人家。芦村这个名字,蛮好。小村被望不到头的芦荡围着,只有一条曲曲弯弯的道儿通向外边。外边的人儿很难知道里面还会有一个村子。特别是秋季,满河满滩的芦苇像海,漫天漫地飘飘扬扬的芦花像雪。
九月家只有三口人。五年前,九月的爹不幸病亡,娘也身体不好,妹妹オー岁,刚上小学的九月就不得不辍学回家帮娘干活。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在芦村这个地方却到也自在。这村里的人都不种庄稼,少许的沙地只种点自己吃的蔬菜,所有的收入全靠这片望不到头的芦荡。收获的季节在秋季,家家户户都在砍芦苇、编苇子席和织苇子箔。芦村的苇子席在方圆上百里都是出名的,不管芦村的人编织多少,早早都会被人买完。九月家也一样。别看九月オ十多岁,可有一手编苇子席的绝活。他编的席子,篾细又织得密,席子的正面黄光闪闪,看不到一处接茬儿。只是砍苇子的活儿对他来讲是很吃力的,好在有村里人帮忙。每当芦花飘白的时候,村里每家都会来人,先到九月家承包的苇地帮他们母子砍苇子,然后才回去砍自家的。
这年秋天的一个夜晚,月光明亮,风很凉爽。九月一家人都坐在院子里编苇子席。娘用刀劈着席篾,九月蹲在地上编着席子。六岁的妹妹芦花来回跑着给九月递着席篾子,一边唱着刚学会的一首民谣:擀杖敲得当当当,
烧饼炉子开了张。
要吃先看啥货色,
不生不焦不沾灰。
有咸的,有糖的,
个个都是烤黄的。
有圆的,有长的,
有热的来有凉的。......
看着快活的妹妹,九月一边编着席子一边说:“娘,妹子该上学了!”娘停了手中的活,叹口气:“是呀!可你看咱家,哪里花得起念书的钱!”
“娘,现在念书不交钱,国家全补助。”
“哪有这好事?”“真的,王老师说的。”
“她来过咱家?”“我在村口碰见的。她说,得让妹子去念书。”
九月娘知道,九月说的王老师就是九月原来的班主任,她现在还在谢村教书。谢村在芦苇荡外面的公路边,是个大村子,距芦村有四里路。芦村小,没有学校。芦村的娃娃上学,都去谢村。娘说:“你妹子小。”九月说:“都六岁了!”
“你那阵子上学,是八岁。”
“现在都是六岁上学。”“去谢村太远,娘不放心。”
“有我哩!我天天接送呀!”“开学都过一月了,今年怕不行了。”
“王老师说了,行!”小芦花听九月和娘的对话,就跑去摇着娘的胳膊说:“娘,我要念书,我要念书!”娘停下手中的活,摸摸芦花的头:“花,行!去念书。”
“要念书了,要念书了!”芦花高兴地喊着跑进屋里。
一会儿,芦花出来了,背着一个小书包站在九月的面前,说:“哥,咋样?”九月认得,那曾经是自己的书包。那年辍学后,九月特意让娘将书包洗干净,藏在娘放衣服箱子的最底下。他已经五年都没摸过这个书包了。看见妹妹把这个翻出来背在身上,他忍不住把这书包好好摸了一遍。
娘在那边说:“花,明天娘把你的衣服全都一洗,上学干干净净的。”芦花说:“哥,书包是空的,没书。”九月说:“书,上学后才发。”
“发铅笔吗?”九月怔住了,但马上答道:“明天,哥去给你买,还有橡皮。对,再给你买个漂亮的文具盒。”“真的?”芦花眨巴着眼睛。“真的!哥不骗你。”芦花高兴地上去楼住了九月的脖子。
娘在边看着欢喜,就对九月说:“月,明天你把席子的定金钱拿上点,给你妹子买了东西后,给你也买双鞋。你那双鞋前面脚指头都快出来了。”脚指头都快出来了钱拿上点,九月说:“娘,不能用定金。卖席子的钱是要买粮的。后院盆里还有我逮的螃蟹呢!我的鞋你给补一下就成。”
娘只好叹口气,点点头。
这时分,一盘大月已挂当空,月光像水银一样泻在院中。村里已寂静下来,村外的蛙声伴着黄河的水声就格外的响亮。
娘站起来锤锤腰,说:“月,不早了,歇吧。甭累坏了!”
“娘,我不累!”九月说,“你和花儿去睡,我再编一会儿。”
娘牵着芦花的手进屋去了。芦花在屋里还喊着:“哥,明天别忘了我的文具盒!”“忘不了!"九月大声回答,手中一边麻利地编织着席子。
第二天一早,九月就把后院一个铁盆里的螃蟹捞出来装了一小篮子。这些螃蟹,虽是野生,却也个个肥大。秋里的黄河滩正是水瘦蟹肥的季节。芦荡的水洼地里,经常可以见到爬行的螃蟹。九月常到洼地里逮螃蟹,回来后就把它们养在这个铁盆里。九月打听到村里的五爷今天赶着毛驴车要去县城给供销社送苇子席,于是就搭了顺车去县城。
从芦村到县城,足足有四十里路程。它们先出了芦苇荡来到公路上,然后顺着公路上了黄河滩的老崖,再沿着塬上那条笔直的公路一直向西就可以到县城。这条路还真走了一些时间,到县城时,日近中午了。九月和五爷约了个回家的时间,然后道了别。五爷去供销社,他提着小篮子去街上卖螃蟹。九月沿着街道走,一边吆喝着:“卖螃蟹了,卖螃蟹了!”
吆喝声就立即引来了一群人。好多人都要看看九月的螃蟹,于是九月就揭开小篮子上盖的荷叶。“呀!”围人中有人发出惊叹声,更多人则是眼直直地盯着小篮子。这是多肥多鲜的蟹呀!虽说野生的河蟹个头并不大,可只只肥得咕嘟嘟圆。蟹在篮子内窸窸窣窣地挤动着,不时还张牙舞爪地挥舞着钳臂。
一位胖乎乎的中年女人问:“小娃子,你这螃蟹多钱一斤?”九月说:“不卖斤,卖个!”胖女人嘟嘟囔囔:“哪有这样卖的?”“你不买,也可以呀!”说着,九月又拿荷叶将篮子盖上。
“别,你说,多钱一个呀!”“四毛一个。一共ニ十ー个,全买八元零四毛!”
“太贵了,两毛。”
“四毛,不降价!四周的人都议论起来:“四毛钱,不贵!”“你看多好的螃蟹呀!”“这篮子的蟹总有二斤多了,现在一斤大肉都要十多块钱!”......胖女人还在坚持:“两毛,我一分也不多给!”
九月也犟上了劲:“涨价啦!现在四毛五!”
“小娃,你咋不讲理呀!”
“讲理呀!”
“刚才说好四毛,怎么又成四毛五啦?”“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阿姨,兴你砍价,就不兴我抬价?”
“唉,我认倒霉!四毛我认了!“四毛不卖,现在是四毛五!”九月的小脸上显出忍不住的得意笑容。这时,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拨拉开围人走了进来。他先将九月严肃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问:“你是哪个乡的?”九月毫不畏惧抬起头:“你是查户口的?”哄,四周人笑了。干部有点愠意:“交税了吗?”九月问:“叔叔,你是收税的吗?能让我看看你的证么?”
四周又是哄笑声。干部脸一红:“你的螃蟹咋卖?”
“五毛一个!”九月亮出一只小手。“呀!你怎么又涨价了!”胖女人惊得吐了ー下舌头。“对你是四毛五!对这位叔叔是五毛!”
四周的哄笑声更高了。干部只好怏怏离去,走的时候连一句话也没再说。围人中,有位头发花自的老人一直在观看。他这时才小声地问:“能卖给我么?”九月抬头看看老人,点点头。
“十块钱,全给我,行么?”
九月又点点头。胖女人急了:“我说得早。我也出这个价!”九月对胖女人眨眨眼,却把篮子递到老头的手上:“我决定,卖给这位爷爷啦!”老人要将螃蟹倒进自己手上提的塑料袋里,九月挡住了。九月说:“爷爷,篮子也给你啦!”
“好啊,篮子我也买!”
“篮子是送你的,不要钱!”
“那怎么行?”“不要紧。篮子是我自己编的。在我们芦村有的是芦子,吃碗面的功夫,我就能编出一只小篮子哩!”老人再三谢过,然后将十元钱放在九月的手中。
九月喜滋滋揣着十元钱先去了文具店。他给妹妹芦花买了两只铅笔、一块橡皮,最后还挑了一个非常好看的铁文具盒。一共花了五块五毛钱。他小心翼翼地将铅笔、橡皮和剩下的四块五毛钱装进文具盒里,然后将文具盒揣进自己胸前的一个衣袋中。这时,他才觉得肚子咕咕叫。从早上到现在,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于是,他决定去吃饭。
九月沿街慢慢地走,细细地寻找着小饭馆,因为一般小饭馆的饭比较便宜。看看前边好像有个小饭馆了,他就加快了脚步。看看快到了,饭馆前的一小堆围人却吸引了他。九月想:城里的人也真怪,怎么有点事就会围上一堆看热闹的人?在他们芦村是从来不会有这种事情的。九月走到围人边,这时才看清靠墙的地方跪着一位比自己还小的孩童,头发蓬乱,满脸污垢,怯生生地乞求围人:“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姑姑姨姨,行行好!俺娘病了,行行好,给点钱!”四周的人有的递给一块钱,有的给孩童的面前扔上几毛钱。那孩子感激地不停磕头。九月忍不住鼻子一酸。正在他揉眼之际,他看见刚才那个训斥自己的干部人模人样地走了过来。干部刚走到乞讨的小孩前时,小孩伸出脏脏的小手。干部把手一挥,训斥道:“去去!老子哪有钱?老子晦气,昨晚打麻将输了一千三!”然后扬长而去。九月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愤怒。他随手捡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子,想对那干部甩去,忍了忍,又将那小石子扔在地上。这时,他的肚子饿得更厉害了,不由得双腿将他带进了小饭馆。一位女服务员热情地把九月招呼到一张餐桌前坐下,然后问他要吃什么。
九月说:“面。”服务员问:“干面还是汤面?”九月舔舔嘴唇:“干面!”“一碗五元!”“汤面呢?”“四元。”
“有馍么?”“有烧饼,五毛一个!”“那就汤面吧!……哎,再让我想想!”
“好,你再想想,想好了喊姐姐!”服务员说完,又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九月从杯中掏出文具盒,从里面拿出剩下的钱,放在桌子上又数了一遍。他把文具盒重新揣回衣袋,把四块五毛钱攥在手中,走出饭馆站在乞讨的孩童前。孩童怯生生地伸出了小手,望着他。他却忍不住透过小饭馆的玻璃窗望着里边诱人的面食。他忧虑着要不要重新走进饭馆里,一个声音却在他耳边响起:“哥哥——”。他回头看,那孩童乞巴巴小声喊着自己。
这喊声,让九月想起妹妹平时叫他的喊声。九月蹲下来,摊开他的手,他把所有的钱毅然全放在那乞讨孩童的小手中,说:“拿上,哥的钱不多,就这点”。
那孩童感动地给他磕了三个头。
九月坐着五爷的毛驴车回到黄河滩时,天已经快黑了。车子快到村外的路口时,九月就运远看见妹妹芦花儿在芦荡边等着自己。芦花也看见九月了,在远处拼命摇着小手喊:"哥——,哥——”。
小毛驴的蹄子蹦得腾欢,一眨眼车就到了路口边。五爷一声“吁——”,车停了。九月跳下车,谢过五爷,就上前把妹妹抱在怀里。
芦花问:“哥,给我买文具盒了么?”九月从怀里掏出文具盒在芦花眼前得意地晃了晃。
芦花一把把文具盒抢在手里,随后从九月的怀中挣脱,高兴地在前边跑着喊着:“有文具盒啰——有文具盒啰——”。
喊声像银铃音一样飘荡,惊得不远处芦苇丛中一群野鸭子扑腾腾地飞上了天!
年9月
耿天安(笔名:田岸),年1月生,陕西省澄城县人。年加入陕西省作家协会。先后著有长篇小说《黄河滩》《隋文大帝》、中短篇小说集《猎鱼》、散文集《桥事》,编有《华山古代诗赋》(合作)《陕北民歌选》等。获全国优秀广播剧奖,年获陕西省文艺开拓奖荣誉奖,年长篇小说《黄河滩》获首届杜鹏程文学奖。
诵读:刘君。记者、编辑、播音员、高级录音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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