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面对西安城墙根下开着直播表演的乐队，马文仍然会想起高中同学带他逃课去听人弹吉他的那个春天的下午。
▲春光灿烂图源陕光灯慎夺摄
1
马文同学的伙计是个文艺青年。高中没考上，跑到西安去上中专。半年后放假回家，面貌大变，攒了一头长发，身穿一身皮衣皮裤，背着一只吉他出现在清涧县城街头。
同学和马文到了伙计家里，他正在吉他上练习爬格子。看见来了客人，知道是来听歌的，他跟马文打了个招呼，随即拿起一个用IC电话卡剪成的拨片拉开架势。
塑料片一触碰琴弦便发出了美妙的声响。伙计就着木吉他伴奏，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唱了一首马文从来没有听过的歌，歌曲节奏明快、旋律反复，歌词却有些伤感。
伙计一首歌唱完，马文瓷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已经完全沉寂在了歌声里。
弹吉他的伙计看着发呆的马文，有些得意地说，这是许巍的歌，一个西安的摇滚歌手。
▲刚出道的许巍
当时县城还停留在四大天王的音乐时代，马文生平第一次听说了歌手许巍。那首让马文沉醉的歌曲，名字叫《闪亮的瞬间》。
从那一刻起，马文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买一把吉他，和那个伙计一样弹唱许巍的歌。
2
三年后，马文考到西安上大学。为了买吉他，他去学生餐厅端盘子，一天下来身上全是鸡精和十三香的味道。通过一个学期的勤工俭学，马文攒下了五百块。
马文揣着辛苦钱第一时间奔向小寨。在百汇市场二楼北侧一家叫做阳光琴行的乐器店里，有一把漂亮的木吉他在等着他。马文中意那把琴已经很久，生怕被人抢先一步买走。
到了琴行，老板认出了这个经常来店里转悠的学生，故意把价格扳的生硬，不给马文还价的机会。
马文和老板开始磨牙，这时店里进来一个老外，对着一个音箱看了半天，然后用英语问，这个箱子多少钱？
老板没听懂，愣着不说话。
马文对老板说，他问这个音箱多少钱？老板这才说，八百。
马文转头翻译给了老外。老外又问能不能便宜点？老板说七百五。
老外说，七百三一口价，行不行一句话。老板一听马上同意了。
打包音箱的间隙，老外又问了关于音箱性能参数一些问题，马文一一做了翻译。老外很开心，提着音箱千恩万谢出了门。
回过身来，刚才还态度生硬的老板对马文刮目相看:伙计你可以啊，看不出来有这两下子。
马文说，他就是学英语的，不过也是第一次和真老外对话，有点紧张。
老板说，你可不要谦虚，刚才牛皮的很着哩，多亏了你给翻译，这个箱子卖的不错。这么着吧，那把吉他就按你说的价格，我再送你点配件，以后想过来玩随时欢迎。
心心念念的吉他终于到手，马文回到学校开始苦练琴技。
一开始，舍友们感到新鲜都围上来听马文弹琴。时间一长，大家觉得他成天把吉他拨弄得叮叮咚咚，却出不来个正相曲子，有些失望。
马文知趣地拿着小板凳跑到隔壁水房练琴去了。寒来暑往，不知喂饱多少蚊子，马文的吉他水平才有了一些长进，敢到人前露两手了。
3
年初春，马文在端履门西高念书的一个伙计，突然失联了。马文有些着急，去了一趟学校才得知，伙计一个月前得了肺结核，医院住院去了。
医院还没搬到曲江裴家崆，在电视塔附近。马文赶到南郊，在会展中心隔壁一条巷子里面找到了伙计。
病情对伙计的高三生活影响巨大，导致情绪持续低落，失去了参加当年高考的信心。伙计没有告诉朋友们生病的消息，甚至不愿意让家人来看望。
马文陪着伙计一直聊到下午，医院去吃饭。
在电视塔公交站，马文偶遇了学校一个伙计，正背着吉他在长安路上溜达，说是刚在长延堡给吉他换了个琴弦。
马文就招呼上吉他伙计一起在路边一个川菜馆吃了一顿饭。医院，说去电视塔下面的公园坐一会，想听马文和伙计弹吉他。
马文和吉他伙计坐在街心公园柔软的草坪上，对着车水马龙的长安南路，弹唱起了许巍的歌，一直到太阳落山。
▲许巍
伙计后来说，那次听马文弹吉他的往事刻骨铭心。那段灰暗的日子里，是许巍的歌给了他温暖和力量，让他重新燃起在这个城市奋斗的希望。
伙计出院后主动申请留级一年，将高三重新来过。第二年考入上海一所大学，毕业去了一家知名外企，在魔都打拼几年后回西安定居，买了两套房子。
4
大二下学期，马文收到了西北政法同学来信，说是学生会计划举办一个大学生联合晚会，邀请马文去参加演出。
马文和吉他伙计拿着政法同学手写的邀请函去找辅导员请假。辅导员当即批准:去了好好表现，不要丢学校的脸。演出完太晚就不要回来了，安全第一。
平日里铁面无私的辅导员突然变得通情达理，让马文和伙计受宠若惊，二人赶忙收拾东西滚出学校，坐车杀到政法新校区。
那天晚上，师大、西邮和西北大学等好几个学校的文艺积极分子都来参加演出，来自外院的合唱团最亮眼，六七个人全是美女。
马文和伙计参加演出的两首歌曲都是许巍的，一个是《时光》，另一个是《我思念的城市》。
伙计请了几个外援，键盘和贝斯按时到了，鼓手老梁却迟迟不见人。眼看上台时间临近，马文和伙计慌了神，找到主持人把节目往后推了一下。半小时后，鼓手急急火火出现在晚会现场，却不是老梁，是一个不认识的瘦麻杆小伙，说老梁临时有事，让他来救场。马文来不及客套，拉着人就蹿进了后台。
演出开始了，马文站在台上挨个介绍乐队成员，轮到到鼓手时卡了壳，急中生智随口起了个名字报了出去。
迟到的鼓手其貌不扬，却打的一手好鼓。前奏响起，小伙的鼓槌一挨着镲片，马文心里就踏实了。
《时光》和《我思念的城市》两首歌，一快一慢，一个阳光治愈一个忧伤厚重，感染了现场很多人。马文在台上注意到，有的观众眼睛里闪烁着泪光，马文的眼眶也有些发潮。
演出结束回到台下，一群学生围过来和马文的伙计们打招呼，热情地聊起了许巍的歌。
晚会散场后从政法学院出来，马文和伙计们心情大好。为了庆祝演出成功，几个人一头扎进对面的城中村，在夜市上喝肉吃九度谝到半夜。
5
学校每年一度的元旦晚会是文艺青年的盛会。
为了能够上元晚，马文和另外三个同学临时组了一个乐队，取名“烈焰”。主唱、主音吉他、节奏吉他和键盘都有了，还差最关键的鼓手和贝斯。
当时有个民办学院借宿在马文的大学，该学校有几个老师也玩音乐。看见马文和伙计们排练，便主动请求加入乐队，还在社会上请了一个专业吉他手来助阵指导。
吉他手是东北人，在西安的酒吧当驻唱歌手，大家都叫他亮子。亮子顶着一头金发，背着一柄大红色的电吉他出现在大学校园里时，让马文吃了一惊。
烈焰乐队演出曲目是翻唱高旗的《每次都想拥抱你》。每天一下课，马文就和伙计们钻进学校一个闲置的舞厅去排练。
有了亮子的指导，乐队节目排练成效显著。一个月后，亮子听完彩排，支棱着耳朵说了一句，齐活，对付晚会妥妥的。
演出前一天出了点意外——筹备组临时通知马文，让把乐队曲目调整一下，改成红色摇滚。马文和伙计顿时慌了，红色摇滚那两首歌平时练的不多，临时上台肯定要砸锅。
演出经验老道的亮子一脸淡定，让大家不要着急，招呼大家利用半天时间把两首歌合了几遍。
亮子反复叮嘱，演出时鼓手一定要稳住节奏，主唱不要忘词，其他人跟着溜就行了，剩下的问题交给他。
演出当晚，马文同学听说歌曲换成红色摇滚了，不知从哪里找来几根红布条，让乐队成员蒙到眼睛上，说这样看着更有摇滚范儿。
熟悉崔健的都知道，这是《一块红布》演唱会的经典造型。但马文觉遮住眼睛不妥，绊倒在台上就毕了。他让大家把红布条绑在额头上，看上去有些滑稽，和魂斗罗游戏里面的两个主角有点像。
▲崔健
演出开始了。马文和伙计们一站在舞台上，就有观众开始喊叫。
亮子将电吉他持作冲锋枪状，对着主唱做了一个哎呀咧嘴的夸张表情，然后就拨动琴弦，吉他立刻发出一阵啸叫，声音撕破了大礼堂的空气。
主唱扯着嗓子开始怒吼，亮子抱着吉他在舞台上四处乱窜，不停煽动着观众的情绪。
贝斯手是音乐学院毕业的一个女老师，才弹出第一个音符，人就进入癫狂的状态。她甩开一头长发跳向半空，身体落下去的时候，一脚踩掉了键盘的音频线。
键盘手对线路故障浑然不知，一直将演出进行到最后。
马文发现自己的木吉他形同摆设，即便是再卖力的扫弦，也听不见丝毫声响。
在摇滚乐排山倒海般的轰炸之下，全场观众被点燃了，狂热的呐喊声和乐曲混在一起差点将礼堂的天花板掀翻，只剩下前排VIP就坐的人变得目瞪口呆。
半个月后，学校下发了晚会碟片，里面没有马文和伙计们的节目，那一段被掐掉了。马文和伙计感到非常愤怒和遗憾。
后来听低年级的学生说，有一个乐队曾在学院礼堂美美滴摇了一把。马文才知道，他们说的是烈焰乐队。
6
大学毕业后，马文匆匆去外地上班，他的吉他留给伙计保管却被多次转手，最后竟出现在白鹿原上。
马文专门跑了一趟东郊，从一个伙计的前女友那里把琴取了回来。
吉他经历了颠沛流离，琴身布满磕碰痕迹，就好像马文和伙计们磕磕绊绊的青春岁月。
马文给吉他做了一个保养然后将其束之高阁，琴包上落了一层灰，这把琴的纪念意义已经超过了实际用途。
工作以后的十来年里，马文和伙计们再没有机会一起弹吉他唱歌，大家或是成家或是立业，在生活揉搓中变成了张司李司和王司。
偶尔见面，伙计们说的最多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股市房价接送娃。
只有东北吉他手亮子，在驻唱歌手的路上越走越远。他带着陕师大英语系一个的妹子离开西安，去了深圳继续闯荡。
马文有次在家陪孩子打羽毛球，故意将球拍横过来假装成吉他伴奏，唱起许巍的《蓝莲花》。
四岁的儿子怔怔地听完说，爸爸，你唱得真好听，再唱一个。
…………
马文偶尔路过长安路，街头还是一如从前那样人潮人海，川流不息。南门外的城墙下依然有人弹吉他唱歌，但是乐队前面不再放置投钱的帽子，而是一部开着直播的手机。
去年冬天，马文和几个伙计约在吴家坟香香大盘鸡吃饭，到地方发现居然停业了，只好在市场后面找了一个烧烤店开整。
大家喝的五迷三道之际，餐厅进来一个挎着吉他卖唱的小伙子。一个伙计把歌手叫过来，点了一首许巍的《故乡》，完了又点了一首《曾经的你》。
让酒精迷了眼睛的马文，突然想起黑撒的一句歌词，那些日子已经离你八丈远。
作者：徐夕
陕光灯（shaanlight）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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