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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既是节气,又是节日。既有“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的美好气象,又有缅怀先祖、寄寓哀思的悠久传统。而春和景明的气象持续的是一段时日,祭祖追先却只有清明前后的这几天。若以时间为溶液,事体为物质,作为节日的清明比作为节气的清明浓度要高得多。

从我记事起,清明便是专门祭祀扫墓的日子。那时候,好像没有现在这么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纸串,家乡人清明时把白纸剪成连缀在一起的纸条,名曰“纸抓”,扫墓时挂在坟头。家乡地处秦岭北麓,沟坡多,每至清明,常见山腰沟畔处,白色的“纸抓”随风飘曵,到处便弥漫着一种哀思的味道。其时,清明于我而言,无所谓节气还是节日,只有一个概念,就是上坟扫墓。读了之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诗句,更加坐实了我对清明仅仅有祭祖传统的概念。

及至年长,知道了清明作为一个节气,还标志着“气清景明,万物皆显”,人们可以外出踏青赏花,休闲游玩,但是,扫墓祭祖的概念总是在想到清明、记起清明时最先在我的意识里跳出来。只是,此前的二十多年里,或者因为上学读书,或者因为在外工作,清明祭祖虽然在我心里有近乎根深蒂固的概念,但具体的扫墓祭祖与我却是无关的。

然而,日月轮转,世事相催。这几年,至亲至近的人相继去世,清明便不再与我无关了。五年前,父亲走了。一年后,伯父不在了。再两年,叔父病故。几个月前,母亲骤逝。清明节于我,变得越来越清晰而具体,越来越真实而重要。

从父亲去世始,无论放假不放假,忙与不忙,我都要回去,给父亲上坟。那时母亲健在,弟经常外出打工不在家,母亲便早早到街上买了纸串,去挂在父亲坟头,然后给我打电话,路远的,我可以不回去给父亲烧纸了,她已经去了。父亲的坟地就在村边自家的地头,地里种着花椒树和蔬菜,母亲没事了就去地里转悠,或者在那里拔草,或者种些什么,或者给长高了的西红柿、豆角之类搭架,总之一天能到那片地里去几次,清明节给父亲坟上挂个纸串,不过是顺带的事。我自然不会因母亲挂了纸串,就不回去了。

母亲不在了,弟也长年不在家。前几天妹就打电话,问我清明能不能回去,说母亲的坟是新坟,上坟要早些。遗憾的是,我终究还没能早回,清明前两天才回去。到镇上买了火纸和三个纸串,一个纯白的,给母亲,两个有各种颜色的,一个给父亲,一个给祖父。先到妹家吃了饭,拿了钥匙,带了两个在坟头上献的燕子馍。

母亲和父亲的墓是提前一起修好的,坟也就在一起了。坟上的一个挨一个的花圈是正月十二母亲过百天时插上的,弟打工走的时候用绳子围了一圈,几个月过去,只是不再鲜亮,但都好好的。我把两个纸串分别挂在父亲和母亲坟头的花圈上,然后给他们烧纸钱和冥币,一边烧一边说,“大、妈,清明了,我回来看你们了”,“给你们送些纸钱,你们在那边想要什么随便去买”。快烧完的时候,又对父母说,“烧完纸,我又要走了,和你们在世时一样,我总是回来的少,如今往后越来越少了……”说到这里,不禁想起母亲前一天还和我打了半小时电话,第二天一早人却不在了,悲伤又立刻袭遍全身。

烧完纸,按家乡习俗,放了一串鞭炮,回头看见坟前不远处的地边,两株并立的牡丹迎风摇曳。牡丹不高,尚不及人膝,应该是母亲在世时新栽的,也许是去年,也许是前年栽的,也许是几年前她种在那儿,出了苗后,在她呵护下一年一年才长到那么高的。家里有几处地块,只有这一块离家最近,母亲便经常在这块地里务弄这务弄那。除了菜蔬,各种的花、树,她都弄回来,或栽或种,不亦乐乎。前几年村庄绿化,栽植各种不常见的树种,有开花的,也有不开花但是叶子是红的或紫的,母亲便要了树苗栽在这块地头,或者折了树枝回来扦插,有的竟然成活了,母亲便很开心。我回去和她去地里转悠,她便兴奋地告诉我,那个小树是他从哪儿弄来栽活的,那个是她折了树枝插活的。还有地埝上那几棵高大的核桃树、石榴树,一架还没生蔓的葡萄树,都是母亲前些年自己栽的。

站在地里,环视着周遭熟悉的一切,埝底下那片年年生长旺盛却从没结出果实的草莓,那些排列整齐的拉了枝的花椒树,那零星散落在地里的毽子草,那一畦嫩绿的油麦菜……,无一不让我想起母亲,想起母亲侍弄它们时满足的笑容。那一刻它们都好像张开了嘴巴,和我说这说那,就像母亲给我讲如何务弄它们,讲我不在时村里的人和事。

日头偏西,时已不早。我还得给祖父去烧纸。前些年,父亲弟兄三个都在,再后来剩下叔父,总会有人给祖父烧纸。这几年,或者弟去,或者伯父的儿子去,我回去早了,去给祖父烧几张纸,回去晚了,他们烧了,我就不用去了。今年,父辈都不在了,弟不在家,伯父的儿子去年也因脑梗卧床,生活都难以自理。只有我去给祖父烧纸了。

祖父的坟和祖母在一块,都在村后的山坡上。那山坡小时候我经常上去砍柴割草,轻车熟路。现在极少回家,上坡的路都不容易找。碰巧路过堂妹家门口,她领着我从新开的土路上去,很快就到了祖父的坟前。山上荒草丛生,祖父祖母的坟便淹没在荒草中,因为是老坟,也没有旧花圈,若不是坟头一高一低两棵柏树做标记,坟是不容易找的。

在祖父母坟上烧完纸下来,听堂妹说,那条印着深深的车辙的土路是前不久给里面的山沟里栽树时用三轮车拉树苗时新开的。里面的山沟我也是熟悉的,村里人叫“庙沟”,但并没有庙。听说那沟里栽了好多好多树,从沟口往里,栽的很远很远,我不禁有一种想进去看看,我曾经熟悉的乱石成堆的山沟,栽满了树是怎样一种样子。可惜时间不允许,只好返回。

回头看看身后连绵巍峨的山脉,忽然想起“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诗句,村后的山并不深,也没见桃花盛开,但是毕竟是四月了,山明显比冬日绿了,路边冬天干枯了的衰草还在,但是新生绿叶已经生发得蓬蓬勃勃,各种大小树枝都抽出了新鲜的叶子,一切都是欣欣然的样子,显示出不可阻挡的生机活力,也无不感染着我,使我对清明有了新的认识,准确地说,改变了我对清明一贯的近乎根深蒂固的概念。清明既是节气又是节日,放在同一天,也许正是启示人们,寻根祭祖,不忘来路是必须的,但是珍惜大自然馈赠的春和景明的美好时光,在珍惜美好中不断地创造美好更加重要。

“生者如斯夫,逝者长已矣。”对于生者,积极快乐地活着才是对逝者最好的怀念。这也许才是清明真正的意义。

作者简介:王政,陕西华州人,陕西省作协、渭南市作协会员,澄城县作协执行副主席,现在澄城县政协任职。著有散文集《浅流漫迹》,获第二届杜鹏程文学奖提名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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